[“生下哥哥后，我的母亲就去结扎了。”]

原标题：“生下哥哥后，我的母亲就去结扎了。”

文 | 李小木

首发 | 李小木的小江湖（ljtdxzg)

故事要从1982年开始说起。

江梅元是个初中语文老师，长得很美，泼辣可爱，年轻时有很多人追。

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国企的小职员。爱情总是来得莫名其妙。

小职员名叫欧望，浓眉大眼，家境一般，说话慢条斯理，戴着一副巨大的黑边眼镜，看起来妥妥的一股老干部风。

介绍人是欧望的二婶。

二婶眼瞅着他们谈了快一年，还没见过双方家长，便给欧望支招，赶紧约对象来家里坐坐。

这一天，桃红柳绿，微风习习，欧望照常去接江梅元下班，江梅元抱着一沓课本坐在他的后座上，两条麻花辫耷拉在胸前，映衬出一张愈发娇俏的脸。

欧望在夕阳的追赶下卖力地蹬，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二婶的话，一激动，回过头来甩出一句“元元，咱们结婚吧！”

说完，忐忑地等待审判。

江梅元噗嗤一笑，故意逗他，“急什么，我妈还不一定同意呢！”

“我从小就讨长辈们喜欢，不信你带我去见见。保证让阿姨满意。”

江梅元噗嗤一笑。那倒是真的，谁也觉得欧望老实巴交，只有十分相熟之后，才能看到他“不正经”的另一面。

按捺住激动的心情，江梅元回家后第一时间向爸妈汇报。

妈妈简单问了问情况，把目光投向爸爸，爸爸是从北京来的下乡知青，在这里结婚生子，放弃了回城。后来县里的工厂要招人，他就去应聘了会计，到了没回去。

只见他放下手中的《三国演义》，简单思索了一下，叫江梅华。

“小华，你过来！”江梅华是江梅元的哥哥，比她大两岁，现在一家鞋厂工作，还没有婚配。

“你妹妹的对象要来家里坐坐，如果合适的话可能会考虑订婚，你有什么打算？”

“我没对象，也没打算。让妹妹先结婚吧，我无所谓。”

江梅元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儿子一下，“老大不结，老二怎么结，让邻居们笑话！”

“没事，谁的条件成熟了谁就结。元元也二十二岁了，该考虑结婚了。”

这不，没过几天，欧望就带着媒人来提亲了。媒人滔滔不绝、舌灿莲花，把欧望一顿夸，欧望眨巴着大眼睛，只有干扶眼镜的份儿。

江梅元乖巧地站在父母身后，悄悄地跟欧望眉眼传情。欧望坐得端正笔直，拘谨而客气，不敢瞎造次。

“亲家，别人有的咱都有，别人没有的咱也尽量准备。你们放心，三大件我们回去就准备。元元跟欧望结婚肯定不会受苦的。他是个会疼人的人……”

估计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八十年代的结婚三大件：缝纫机、洗衣机、电视机。

能置办得起这三大件，在亲戚朋友面前是很风光的。接着，双方家长正式见了面，顺利地定下了结婚日子。

1983年十一，两人结婚。婚礼简单而纯朴，符合那个时代的腔调。

同事都戏言，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。江梅元巧笑嫣然，穿了一件红色的旗袍，挽着新晋老公的胳膊，一桌一桌去敬酒。敬到老师们那一桌，明显看到有个小伙子不太高兴，还没等到夫妻俩碰杯，他一个人咕嘟就干了。

“他怎么了？”

“没看见不高兴么。别理他，咱们去敬你们同事那桌……”

新婚当晚，他们一起住进了欧望单身宿舍。

所谓的单身宿舍，其实就是一大片平房里的一间，面积不足五十平米。在这之前，欧望进行了简单的装饰，父母来给添了些被褥和锅碗瓢盆，两个人的日子就算正式搭建起来了。

“老婆，那个人为什么不高兴？他是谁？”欧望侧躺着，撑着半边脑袋问。

“我们学校的一个体育老师，以前托人给我说过媒，我没同意。”江梅元轻描淡写。在她心里，其实还有那么一点点骄傲的。她想看看欧望的反应。

“他没机会了，梦中情人已经被我娶回家喽。”欧望一个舒展，心里尽是得意，“老婆，你喜欢我什么？”

“喜欢你傻呗！”江梅元朝他扔过去一个东西。两人嬉笑着、闹腾着、翻滚着，沉浸在新婚之夜的欣喜和期待中。

“嘘！”欧望光着膀子，弓着腰，朝身下的新娘子示意。原来这墙壁隔音效果不好，一不小心春光就会长了腿，飞到角角落落里。

欧望是个内秀的人，做饭、修手表、换灯泡、捣鼓收音机，样样精通。

他总是早上早起半个小时给江梅元做早餐，有时候专门把蛋煎成桃心的形状，有时候煮几缕挂面，再配两根青菜；有时候煮点白米粥，生拌一颗西红柿，馏一个馒头；有时候会熬一锅绿豆汤，把热气腾腾的汤吹凉，再送到她面前……吃完早餐，欧望就骑上他的二八自行车去送她上班。晚上两个人牵着手去散步，仿佛一直处于热恋当中。

婚后第二年，江梅元正在上课，忽然觉得胃里有点恶心，捂着嘴巴跑了出去。

有经验的女同事们悄悄地指点她，“那个，多久没来了？”

去医院检查，果真是怀孕了！欧望开心地手足无措，赶紧给老家的爹娘发电报。

电报是按字数收费的，欧望为了省钱，尽量做到言简意赅，斟酌之下发了五个字：准备抱孙子。

欧望的老家在乡下，爹娘都是本分的庄稼人。

祖上也曾辉煌过，老宅子飞檐斗拱，朱漆圆柱，雕梁画栋，颇有点大户人家的风范。据家谱记载，欧家在三四百年前是做大学士的，后来因为朝廷争斗告老还乡，隐居在此。

新中国成立后，欧望的祖父主动将老宅子上交国有，避免了一场批斗。只留下西边偏远的一个厢房。说是厢房，却也不小，内部紫竹芭蕉，木门花窗，虽被损害得不轻，却也算得上祖上的遗产了。

欧家四个孩子，只有欧望一个男孩，当时他结婚时，爹娘卖过一支紫檀木的梳子，那是康熙年间的皇宫之物，才给他置办起了那三大件。

欧望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，大姐远嫁北京，二姐在县城的供销社上班，小妹在十三岁溺死，没一个留在身边。

好在老两口的身子骨不错，欧望的爹种种地，欧望的娘给人家改改衣服，过得也平稳安顺。

接到这个好消息时，欧望爹正坐在门口的槐树下乘凉，吧嗒着烟嘴跟老伴说，“希望是个带把儿的，我们欧家就有后了。”

欧望娘也喜不自胜，心口不一地嘟囔了句“想得美”！

1984年4月24日凌晨两点，江梅元突然破水，湿了一片被褥，赶紧叫醒了熟睡的欧望。

两人都是头一遭面临这事，明知要生了，却慌张地不该如何是好。

去医院！自行车肯定不能用了，大着肚子背不好背，抱不好抱的。欧望急中生智，敲开隔壁罗建军的门，借了他的摩托车。

二十分钟后，就到了县里的康宁医院。

“快，医生，我老婆要生了！”欧望穿着一件两股筋背心，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披。

“什么情况？”一个男医生当值，护士把他叫醒，他睡眼惺忪地起来问。

“我破了水，肚子开始阵痛了。”

“多久了？”

“半个小时。”

医生指了指急诊室的病床，“躺到里面等着吧，最早也到明天了。”然后继续回去睡觉了。

江梅元哎呦哎呦地叫唤，阵痛一波又一波地袭来。欧望一会儿去敲一下值班医生的门，问“怎么办？”

值班医生终于忍不住了，掀开脑袋上的被子，无可奈何地用超快语速说道，“初产妇需要阵痛12小时左右才会完成分娩，现在才阵痛半个小时，时间还早，能不能让我睡会儿？”

“噢——”欧望有点不甘心，尴尬地笑笑。临出门时朝他吐了吐舌头。

那个医生猛地又坐起来，吓了欧望一跳。“小胡，记得给孕妇检测心跳和血压！”接着朝后一躺，睡了。

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应声，麻利地准备器械，登记病例。欧望一边轻抚着妻子的额头，一边问，“怎么样，正常吗？你会不会看，我去叫那个医生？”

“一切正常。您饶了周医生吧，他是血液科的，已经连轴转了一天一夜了。再说他是个男医生，也不能亲自给妇产科直接做检查啊。”

“噢——好吧。”

此时他们还不知道，以后还会跟周医生有多大的渊源。周医生跟欧望差不多大，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这里工作。

因为医院的医资力量有限，值班就是几个年轻的医生轮。周医生前天替同事值了一个夜班，昨天上了一天白班，晚上又轮到他当值。这不，刚睡下，欧望他们就来了。

第二天清晨，江梅元疼得更凶了。妇产科的医生来接产妇，跟周医生做了个简单的交接。脱下白大褂，周医生换上了自己的私服，是件非常新潮的花衬衣，透着青春的活力。

临走时对着欧望说了句“提前恭喜你们了，再见”。

终于在下午三点左右，一个男婴不负众望，呱呱坠地。江梅元还没缓过神来，双腿在产床上架着，等着医生处理侧切。此刻的她，顾不得什么尊严，仿佛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，心里一阵轻松。

荣升成一名妈妈，代价就是从鬼门关走一回。这是老天对女人的考验。

“谢谢老婆，儿子跟咱们报到了。”

依照族谱，这辈人都是“圣”字辈。两个姐姐家的孩子一个叫圣海、一个叫圣洁。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闻讯赶来，在商量着取什么名字好。

“咱们给孩子取啥名？”欧望抱着粉扑扑的娃娃，俯身半蹲在床边，温柔地问。

“客路青山外，行舟绿水前。我喜欢这个‘舟’字。”其实江梅元早就想好了，只是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，如果是女孩，她就取“岚”字，“好看落日斜衔处，一片春岚映半环”。

欧圣舟。

这个名字好。小名，舟舟。

爷爷奶奶知道孩子妈妈是语文老师，饱读诗书，有文化有水平，比自己取的名字洋气，就没有开口。

其实爷爷嘴边已经溜出了一个名字“欧胜强”，谁也没听见。强字简单直白，就是要活得比别人强。奶奶觑了他一眼，捂着嘴笑。得了个大胖孙子，已经很知足了。

江梅元是顺产的，身体恢复得快，奶水也充足，舟舟吃得又白又胖，深得大家的祝福。

百天的时候，姥姥姥爷送来了一个金锁，上面写着“岁岁平安”，亲手挂在了舟舟的脖子上；爷爷奶奶又从压箱底的宝贝里挑了一块羊脂玉，高高兴兴地送给了大孙子。

“妈，咱家究竟还有多少宝贝啊？”欧望摩挲着这块形状为“小童子”的古董玉，悄悄地问。

“没了，都被抄了。只剩下这几个小玩意儿，不值钱。”

欧盛娘真没刻意藏着掖着，这几个小东西当初没被抄掉，只因是婆婆的随身携带之物。传到她手里，将来都是给欧家后人的。权当是个念想吧。

出院后，老人们都回去了。欧望亲自伺候坐月子的老婆，尽心地很。

他想着法子给老婆补充营养，鸡汤、猪脚汤、鲫鱼汤轮番上阵，等到上班时，江梅元已经足足胖了20斤。

“我这样怎么见人！丑死了。”江梅元在镜子面前，左照右照，以前的衣服好像都是别人的。

“别自卑，谁会嘲笑一头奶牛呢。”欧望抱着舟舟，故意挤兑老婆，引来一顿毒打。舟舟忽闪着大眼睛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。

上班没几天，江梅元就接到书面通知，让她去康宁医院结扎。

1983年，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计划生育运动，每家每户，都提倡优生优育。无论男女，只允许要一个。女人们但凡生了一胎的，都会被当地有关部门劝诫去做节育手术，否则会罚款，严重的连工作都保不住。

“你们真会生，一举得男，没啥遗憾了。”

江梅元正在备课，坐在对面的陈袅袅心神不定。她刚结了婚就碰上这么严格的计划生育，心里着实恐慌得很。

“我觉得男孩女孩都一样，只要健康平安就好。”

“你说话咋这么气人，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。后勤处的王姐，你知道吧？生了个闺女，可她婆婆特别想要孙子，竟然逼着她辞了工作回家生娃！这两天正焦虑呢。我上午去领工资的时候，还看见她抹眼泪呢。你别在她眼前晃悠，一不小心就揭了她伤疤。”

嫉妒就是这么没有来由。你有我没有，就是构成伤害的原罪。

江梅元和欧望并不重男轻女，但别人都觉得他们应该偷着乐，应该有一把定输赢的优越感。你要表现得不在乎吧，越倒像是显摆。

结了扎，江梅元又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月。

因为两口子积极响应国家号召，工作出色，在单位被评为积极分子。欧望所在单位适逢分房，就这样成功拥有了一个指标。

毕竟还是想不开的人多，他们为了传承香火，偷生多生，被罚了款撸了职，取消一切评先评优和福利待遇。

饶是如此，很多人还是不生下儿子决不罢休。

那个时候的单元楼，是一种荣誉的象征，有多少钱都买不到。第二年，他们就拿到了钥匙，购置了一些简单的新家具，一家三口喜滋滋的搬了进去。

七十多平米，两室一厅，真是越看越欢喜。

“你有没有发现，我们舟舟就是有福气。我们熬了那么多年都没住上，他一出生就有楼房了。”

“那当然，你看他的大耳垂，注定了一生福禄。”

时间悄无声息地带走了四季，越过了又一年春夏。

七个年头过去了……

（上集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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